深秋的菜场总裹着层化不开的湿冷，烂菜叶混着鱼腥的气味粘在鞋底，每走一步都像踩着团破棉絮。我拢了拢洗得发白的旧棉袄，把冻得发僵的手往袖筒里缩了缩，目光落在摊前码得齐整的青菜上 —— 这是今早天没亮就去郊区菜农那儿收的，沾着的露水这会儿早冻成了细碎的冰碴，像撒了层白霜。
“三十年河东，三十年河西”，这话从前听老人念叨时只当是句俗语，直到如今扎在菜场里，才真正品出其中的滋味。想当年，我也是国企里风光的年轻人，西装革履，手里攥着旁人羡慕的铁饭碗。可偏生那时心高气傲，总觉得日子该有更大的奔头，不顾家人劝阻，揣着满腔热血辞了职，一头扎进商海。
起初倒也顺风顺水，开的小公司接连签下几个大单，我甚至在同学聚会上拍着胸脯说要 “干出一番大事业”。可世事难料，一场突如其来的行业寒冬，把我多年的积累耗得一干二净，最后连房子都抵押了出去，才算还清债务。如今落到这菜场卖菜，倒像是人生跟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，将我死死摁在了这至窘的时刻。
今早生意不算好，眼看日头过了正午，摊前的青菜还剩下大半。我正蹲在地上捡拣着蔬菜上的黄页，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女声，轻柔得像当年大学图书馆里翻书的声响。我心里猛地一紧，这声音…… 怎么这么像林薇？
林薇，当年我们班的班花，也是我追了四年的姑娘。那时她总穿一条浅蓝色的连衣裙，扎着简单的马尾，走过教学楼前的香樟道时，连风都像会绕着她走。我曾在她生日时用省了三个月的生活费买了条项链，却在她宿舍楼下徘徊了半宿，最终还是没敢递出去；也曾在她考研失利时，偷偷在她课桌里塞了张写满鼓励的纸条，却连署名都不敢留。四年里，我连她的手都没摸过一次，只远远望着她的身影，觉得她就像天上的月亮，明亮却遥远。
我僵在原地，脑子里一片空白，只想着能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，最好是能扎进面前这堆青菜里，让她认不出我。可来不及了，那脚步声已经走到了我的摊前……
“怎么是你，这么巧！”
我硬着头皮抬起头，撞进林薇含笑的眼眸里。她比当年更显温婉，长发烫成了柔和的波浪，穿着米色的风衣，手里提着个精致的布袋子，里面装着许多烂菜叶。不过，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，只是在她眼角添了几道浅浅的细纹，却更显温柔。她的笑容依旧像当年那样明媚，像春日里的阳光，一下子照亮了这简陋的菜场，也让我更加窘迫。
“哈…… 呵…… 哈哈！是啊，真巧……” 我干笑着，手不知该往哪儿放，只能下意识地在围裙上擦了擦，却忘了围裙上还沾着青菜的汁液，反倒蹭得满手都是。
林薇的目光落在我的摊上，没有丝毫嫌弃，反而带着几分好奇：“怎么，现在经营菜篮子生意了？”
我心里咯噔一下，慌忙摆手：“不不，替我小舅舅看的，舅妈生孩子了，他没空……” 这话一出口，我自己都觉得心虚，声音小得像蚊子叫。我不敢看她的眼睛，只能盯着她的鞋子 —— 一双米色的短靴，擦得锃亮。
“哦哦，” 林薇点了点头，语气依旧温和，“那你现在哪儿高就呢？”
“正在做一个项目，如果成了，能赚不少！” 我硬着头皮扯谎，手指紧张地抠着围裙的边角，“不过，你也知道的，现在大环境不好，风险也是有的！” 这话编得漏洞百出，连我自己都不相信，可我实在没脸告诉她，我如今只能靠在菜场卖菜糊口。
林薇却没有拆穿我，反而笑了起来，眼神里满是真诚：“风险越大，收益也越大。你真了不起，咱同学里面，就你最有魄力！”
我愣了愣，没想到她会这么说。当年我辞职下海时，不少同学都觉得我莽撞，只有她在 QQ 上给我发过一句 “加油，相信你”。如今过了这么多年，她竟然还记着我的 “魄力”。我脸上发烫，只能讷讷地说：“过奖了……”
林薇扬了扬手里的那个精致的布袋子，里面的烂菜叶子不小心掉出来几棵，她忙弯腰捡起来再装进去：“替我保密好吗？其实，我是替闺蜜捡的，她爱吃这个！你会信任我吗？”
我用力地点了点头：“信你。会的，我会替你保密。”她尴尬地笑一下，然后说：“你这菜很新鲜，下次我会来买的。” 她顿了顿，又补充道，“对了，下周同学聚会，你会去吗？”
我摇了摇头，说道：“不去了。我还要……专心致志……做我的项目呢！”她笑一笑，说：“其实，我也没打算去。毕业这么多年，共同话题越来越少……”
我们相视一笑，仿佛瞬间拉近了距离。我尝试性地问道：“你……还和闺蜜住一起？没有跟男朋友或者老公……”她苦笑一下：“别提那些负心人了……只有闺蜜最可靠……永远不会背叛！”
她说完低下头去，看一下时间：“哦，抱歉！我得走了。”我点了下头：“后会有期。”她笑一笑，也点了下头。
我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，风衣的下摆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摆动，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。原来，当年那个遥不可及的月亮，如今却像身边的暖阳，没有丝毫轻视，只带着真诚的善意。更重要的是，她还单着。
我低头看了看摊前的青菜，冰碴已经化了，露出嫩绿的叶子。或许，人生就像这菜场，有起有落，有窘有顺，但只要心怀希望，好好经营，总有一天，能迎来属于自己的春暖花开。
